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钱壮为《品读苏东坡》连载41:第十四章 千里快哉风

钱壮为 劲草知风 2021-06-15

第十四章  千里快哉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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几年来,宋神宗数次想启用苏轼,不仅如此,像司马光、范祖禹、吕公著等人,也都曾在考虑之列,只是皇帝身边老是有人嚼舌头,始终没能成行。

直到元丰七年(1084)正月,宋神宗不再找任何人商量,亲书手札:“苏轼黜居思咎,阅岁滋深,人材实难,不忍终弃,可移汝州团练副使,本州安置。”汝州离京师近,生活条件当然远胜黄州;摘掉了“不得签署公事”帽子,意味着苏轼不再是犯官身份。



“乌台诗案”过去了五年整,似乎有了松动的迹象。在此之前几个月,被贬广西宾州的王巩遇赦北归。一年后苏轼与王巩在京师相会。苏轼发现王巩在瘴毒弥漫的岭南呆了五年,不但没有落魄江湖的窘态,反而面红如玉。座间王巩令歌姬柔奴献歌,柔奴姓宇文氏,眉目娟丽,其家向来住在京师,从未去过南方。苏轼问:“广南风土应是不好”?



柔奴回答说:“ 此心安处,便是吾乡”。


    苏轼大为惊讶,作词赠之:


常羡人间琢玉郎,

天应乞与点酥娘。

自作清歌传皓齿,

风起,雪飞炎海变清凉。

万里归来年愈少,

微笑,笑时犹带岭梅香。

试问岭南应不好?

却道,此心安处是吾乡。

——定风波·赞柔奴



此心安处是吾乡,少小离家,四处漂泊,豁达放旷也好,和光同尘也好,把这颗心放下,才意味着接纳。游子的惶恐,就在于他的心始终没着没落,找不到家的感觉。“昔我往矣,杨柳依依;今我来思,雨雪霏霏[1]”,《诗经》中最美的诗句,隐含其中的意象就是——家。



[1] 《诗经·小雅·采薇》


苏东坡一家在临皋亭寓居了三年多,狭小简陋不说,那房子也不是他的。雪堂是读书会客的地方,不是安寝的地方。直到元丰五年十月,才在朋友帮助下建了一座新居,称为南堂。南堂高屋建瓴,建筑雄阔,俯视大江,如果作为终老之地,也是不错。

在许州退休的范镇来信,邀请苏轼来许州买房,以为将来养老之地。苏轼回信说囊中只有数百贯钱,已经派儿子在荆渚买了一个小庄子。自己在京师还有少许产业,如果卖掉可得八百多贯,不知许州房价如何,自己是否买得起?苏东坡说许州多住公卿豪门,自己蓑衣箬笠放浪形骸黄州数年,已经不习惯混入养尊处优的公卿圈子。他说,一个人在外面野惯了,不会觉得不适;如果忽然小心翼翼像个衙内一样娇生惯养,则会百病皆发。

苏东坡写文章,总是任由思绪信马由缰,为了说明一个道理,他可以上下五千年来回穿梭,世间万物反复类比,这种恣肆汪洋的文风来自庄子。这种人最适合当语文老师,听他的课决不会乏味,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他下一句话是什么。在信中他继续说,一个县也许长久不治,但也是平安无事;假如新来个能人县长,则免不了一番折腾。苏轼常常被认为保守,实际进取也好保守也罢,还是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,要看历史条件。折腾久了,人们自然也会发现不折腾的好处。

 

苏轼拒绝了范镇的邀请,打算安心经营黄州。他听说荆州附近有个小田庄要卖,就打发苏过去相看,但没有买成,只有另做打算。


宋神宗的诏令还在路上,春天来了。苏东坡兴致勃勃地约参寥到城外寻春访梅,到古耕道家看竹,到东坡那块“自留地”的茶圃中翻地,到朋友的海棠花下饮酒。他很喜欢那丛海棠,甚至大晚上跑去赏花,写下了“只恐夜深花睡去,故烧高烛照红妆”的名句。田园生活虽然清苦,但在一颗诗心看来,却是如歌如画、情趣盎然。苏东坡经常从东家要点菜籽,在西家顺一个花根,把自己的房舍装点得花谢花开,花期不断。这种生活琐事虽然不见明确记载,想必定会如此——小时候,我家院子里有几株好大的细粉莲,秋天把花根刨出,藏在屋内的柴堆下面,以免受冻;第二年五月到了种花时节,左邻右舍纷纷来讨要。这种大红大粉大脸盘的花有点俗,乡下人不懂裁剪,任其疯长,但见村子里到处是细粉莲的怒放。如今很多中国人离开刚刚离开土地三十年,在高楼林立的城市,想找一个细粉莲栖居之地已经很难,富耶?穷耶? 

故乡,故土,离开了就不再是我乡我土,离开了就再也回不去。


苏东坡也是人,千百年来世事沧桑,但人的喜怒哀乐之情没有变化,我们所经历过的感受,苏东坡也会有,而且他的感触远远超过我们,所以他才处于智者的高峰。



正当苏东坡想着房前屋后的花花草草的时候,诏命到了。他完全没有思想准备,这搅乱了他长住黄州的心。他完全可以不奉诏,比如可以请求朝廷恩准“黄州安置”,只把犯官的身份去掉,其他一切不变。但略一思考,他决定奉诏。汝州毕竟是大城市,医疗教育交通都远胜黄州,没有理由不接受诏命。生活不止有一个频道,当有了其他选择,那颗安定的心就会蠢蠢欲动,遥控器的按钮就会比较忙碌,生活中就会出现更多的悲喜剧。黄州的海棠虽好,看来也只能告别了。

苏东坡要走的消息迅速传遍了黄州,这次是真的,不是假的。前来道别的朋友络绎不绝,有将近二十人,前来帮着忙里忙外的乡亲就更多了。东坡将雪堂托付给潘丙的两个侄子大观和大临,让他们耕于东坡。两个人愉快地应允,同时希望得到东坡手书《赤壁》二赋。苏东坡说更喜欢写陶渊明的《归去来辞》,结果俩人变本加厉,希望都要。苏东坡没有理由不满足,颇费了些气力写这些长篇小字。东坡说自己“性不耐写小楷”,因此竟然推迟了几天行程。


古今都一样,读书人搬家是个麻烦事,最累人的就是书。北宋印刷术开始发达,藏书成为读书人的大事。晏殊的儿子晏几道,在词坛与父亲齐名,合称“二晏”,他是个爱藏书之人,晏殊死后,家道中落,每次搬家,老婆都会拿他的藏书抱怨。其实书有何罪,人穷了,书也被连累。苏东坡的好友李常,是宋代藏书大家,藏书九千多部,专门建有藏书楼,东坡曾专门作文记载李常捐献图书的善举。


幸好苏东坡不藏书。黄州有个朱司农,有一次拜访东坡,在外面恭候了好久。过了半晌,苏东坡才走出内室,抱歉地说:“刚刚作了一些功课。”朱司农问做什么功课,东坡说读《汉书》。朱司农很奇怪,您这样的大学问家,还有必要复习《汉书》吗?东坡拿给他一个本子,上面写满了字,只是全不成句。东坡让他随便读出一字,然后脱口接续,背诵出来的全都是《汉书》篇章,朱司农目瞪口呆。苏东坡不藏书,他是把书吃到了肚子里。

尽管没什么东西,也收拾了好多天。临行的日子近了,黄州知州设宴饯行。黄州虽是穷乡僻壤,但苏轼常受邀参加官府宴集,遇有歌姬索要词章,东坡也决不吝惜笔墨。座中有个叫李琪的歌女,运气比较差,从来没得到片纸书作。这次郑重准备了一方丝巾,请东坡写诗。苏东坡提笔写道:

东坡七岁黄州住,何事无言及李琪?


写了两句,恰好有官员敬酒,于是忙着应酬。过了一会儿,客人们说,您这写了两句大白话,简直不是诗啊,而且又没终篇!东坡慌忙抱歉,续写道:

恰似西川杜工部,海棠虽好不吟诗。

一座皆惊,轰然叫好。


杜甫在四川留下了大量诗作,唯独没有吟咏过海棠。他见到邻居花开正好,写道:黄四娘家花满蹊,千朵万朵压枝低。 留连戏蝶时时舞,自在娇莺恰恰啼。黄四娘是一个村妇,能在杜甫诗中留名,已经够荣幸;李琪是一个歌女,能让苏轼如此夸奖,简直是千古奇缘了。


苏轼 满庭芳词,为别黄州之作

苏轼在黄州,岂止吟咏过海棠,黄州的山川风土、鱼鳖花木,无不能入其诗。他一生走过的地方太多,黄冈只是个不起眼的江边小埠。但是研究苏东坡的历史,发现没有一个地方能与黄冈的相提并论。杭州固然是大美,但苏东坡与杭州,那是高富帅与白富美的结合。而他在黄州脱胎换骨,甚至连孩子说话都作楚语,苏东坡与黄冈,才称得上是患难之交。



归去来兮,吾归何处?

万里家在岷峨。

百年强半,来日苦无多。

坐见黄州再闰,

儿童尽楚语吴歌。

山中友,鸡豚社酒,

相劝老东坡。

云何,当此去,

人生底事,来往如梭。

待闲看秋风,洛水清波。

好在堂前细柳,应念我,

莫剪柔柯。

仍传语,江南父老,

时与晒渔蓑。

           ——《满庭芳》



一个黄昏,他渡过长江。回望东坡,忍不住潸然泪下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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